郭利的衣服是自己做的,印著他畫給女兒的畫,父親牽著女兒往前走,背上的白色畫板上寫著:家?無家可歸者。
廣東省高院的水印,在衣服上清晰可見。郭利改判無罪后,高院將畫存進了檔案。
衣服背面是張合影,郭利和許多商界精英站在一起,他曾在這個國際注冊商業(yè)房地產培訓做翻譯,身處人群中最顯眼的位置。
一前一后,代表著他兩種人生:曾是業(yè)界有名的同聲傳譯,出入各種高級賓館和外企會場;十年前“三聚氰胺”事件爆發(fā),身份從此在“結石爸爸”“敲詐罪犯”和“維權斗士”中轉圜。
郭利仍然走在維權的路上。七月末,郭利計劃向社會發(fā)布一封公開信,講述十年維權之路,公開追責相關責任人,獲取應有的賠償。
當年浩浩蕩蕩的毒奶粉受害者,早已各自回歸正常的生活,只有郭利尚在事件的余波里。回過頭看,即使提前知道維權為他標注的價碼,他仍然會做同樣的選擇,在世俗的正確和他認定的真理之間,他認為自己從來沒有猶豫的時候。
存在與缺席
每天早晨起來,郭利用開水泡一碗麥片,兌一杯牛奶,算是早飯。奶粉是托朋友從國外買回來的,“幾歐元一袋,很便宜”。
中午自己做飯,菜是前一天買的,市場臨近收攤時,會賣一些處理的菜,“把一些地方削削就行,一樣。”
五年牢獄,他變成一個低欲望的人。以前每餐四五個菜,現(xiàn)在只要兩個素菜,很少吃肉,“能把自己的欲望控制住,才是高人。”
午后會去公園,太陽照在臉上,郭利感覺舒適。七月的炎熱夏天,別人都在樹蔭下乘涼,他專找有太陽的地方,帽子一摘,完全曝露在陽光下。在監(jiān)獄里,常年見不到太陽,地是濕的,墻是潮的,梅雨季節(jié),被子也是濕潤的,衣服永遠晾不干。
剛出獄的時候,走在路上會摔跤,郭利買了一根登山杖。后來去醫(yī)院檢查,五六種慢性病,身體一些功能也在衰竭。現(xiàn)在他每周去醫(yī)院兩次,復診開藥,“我原來以為自己挺健康的,實際上已經是千瘡百孔了。”
坐在公園里,總是很容易陷入和女兒的回憶。當年因為妻子身體的原因,女兒是郭利獨自帶大的。每天飯后,他會帶她到公園玩。公園前面有個小坡,坐著推車從坡頂滑下去,是女兒最愛的游戲。推車每經一級臺階,“咯噔”一下,女兒就會笑一次。
公園和滑坡還在,這段父女關系最親密的時刻已經過去。
不久前有過一次偶遇,那時他已經一年半沒見過女兒。完全沒想到的是,在和代養(yǎng)人(孩子姥姥)說話的間隙,女兒跑開了。郭利愣在路上,沒有追上去,“怕嚇著她。”
代養(yǎng)人告訴郭利,有一次女兒的同學問起,“你爸爸是不是叫郭利,我看到他的節(jié)目了。”那次以后,郭利事件資料整理成冊,讓代養(yǎng)人轉交給她,“據說她沒有打開,扔進了抽屜。”
在郭利和雅士利的博弈中,他和前妻一家站在對立面,“她可能會覺得,在我和長大的家之間,她需要做出選擇”,郭利試圖理解女兒。
他也希望女兒某天能理解,雖然在她成長期的缺席,但他在以另一種方式保護她。“陪伴和維權她的權益,我只能選擇一個。她知道我做過這件事就行了,她的父親沒有退縮,沒有懼怕。”
是與非
2008年的“三聚氰胺”事件,不過是郭利人生轉向的一個開始。
在這場中國奶制品污染事件中,3000萬嬰幼兒被波及,其中被確診為三聚氰胺的受害者達30萬。當時的受害者補償方案是:死亡病例補償20萬元,重癥病例補償3萬元,普通癥狀補償2000元。
郭利得到了40萬賠償,是普通賠償的200倍。一時之間,他成了眾所周知的“維權斗士”。北京電視臺播出郭利的采訪,節(jié)目名為《一個男人,如何讓施恩奶粉低頭》。
不久以后,雅士利集團再次找到郭利,希望重新討論賠償事宜。相約見面的時候,對方來了兩位代表,態(tài)度懇切,提出愿意再度賠償。
整件事在程序上合理合法,郭利沒想太多。
后來坐在審訊室里才知道,談判第二天,雅士利向潮安縣公安局報案,稱郭利“以接受媒體采訪報道,造成無法控制的局面相威脅”,向雅士利集團進行勒索。
報案以后,雅士利集團繼續(xù)與郭利溝通,指導他撰寫書面賠償申請,“寫得越感人、越深刻,拿到的額度就越高”。雙方最終達成300萬的賠償金額,簽下賠償協(xié)議。
事后郭利無數次分析,雅士利為何這么做。這筆賠償對他們來說,并不是大的數目,也許是媒體報道讓他們感到某種威脅,也可能是自己的“勝利”挑戰(zhàn)了一個大公司的自尊心。
一段公開錄音顯示,一名男子對準備與郭利談判的人說,“一定要把他逮住,搞死他”。
2009年7月,雅士利集團與郭利約定在杭州當面交付賠償金,提前守候的潮安縣警方與杭州警方,將郭利抓捕。第二年,潮安縣法院一審以敲詐勒索罪,判處郭利有期徒刑5年。
郭利拒不認罪。家人從北京去看他,飛機倒汽車來一次,只能接見二十分鐘。記不得第幾次見面的時候,父母勸他認罪減刑,說了不到五分鐘,郭利說你們回去吧,轉身走向牢房。
派去給郭利做思想工作的,都被他擋了回去,他有條不紊地講法律條款,闡述自己的罪名不成立的原因,對方往往被他說得啞口無言。
郭利知道聰明的做法是,先認罪減刑,然后出來翻案,“在誘惑和是非面前,我認是非。可能我確實很愚蠢,選擇把牢底坐穿。”
差異
2014年7月,郭利坐滿5年牢,刑滿釋放。出獄后的三年,為了搜集證據,郭利在北京和廣東之間,來回無數次。
2016年8月8日,廣東省高院再審開庭現(xiàn)場,郭利沒請律師,全程自己辯護,案件的各種證據,法律的規(guī)章條款,他早已倒背如流。第二年4月,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開庭再審,改判郭利無罪。
走出法院,許多媒體都問了他同一個問題,聽到改判是什么心情,郭利回答:“我沒有感謝的人,我也不激動,除了悲憤,我很平靜。”
從奶粉事件發(fā)生,郭利感覺自己在一條黑暗的甬道踽踽獨行。同路的受害者早已不見蹤影,一些幫他維權的律師已經轉行,過去的朋友也已經所剩無幾,父母雖然為他擔心,但在支持他的態(tài)度也曾反復猶豫。
更不用說,郭利在搜集證據的時候,發(fā)現(xiàn)前妻給雅士利集團的聲明。聲明上赫然寫著:女兒目前身體狀況良好,并無任何癥狀表現(xiàn);反對郭利的做法,堅決不參與此事。
郭利曾經為此憤怒,本應為女兒協(xié)同作戰(zhàn)的前妻,無視女兒受到的傷害。但他也試圖“合理化”前妻的行為,“她受到對方威脅,加上她不懂法,認識有限,性格里有不堅定和得過且過的部分。”
“我不一樣,我是那種對抗性選手。”在郭利看來,這是他和前妻之間巨大的差異。
事實上,郭利和大部分人都存在這種差異。對于很多人來說,法院無罪判決,應該是這起奶粉維權事件的最終章。但對于郭利來說,“如果這是一個工程,現(xiàn)在還不是剪彩的時候。”
奶粉事件中不乏追究者,但沒有人愿意死磕下去,賠上全部的生活,改變自己人生的軌跡。但對郭利來說,公道和正義是人的安身之本,他不得不為此付出全部。
郭利繼續(xù)走在維權的路上。他最終的訴求是,讓當初簽訂賠償協(xié)議的公司承兌賠償,構陷他入獄的人受到法律懲罰。
“這也是震懾造假的人,那些假酒、假藥、假奶粉的廠家,應該知道造假的代價,不是幾千幾萬塊錢,就能把一件事情鏟平。”
權益
維權艱難一直是行業(yè)共識。郭利曾找過一位業(yè)內知名律師,希望能得到一些幫助,對方答復:我這么多年都沒有翻過一個案。你還用我?guī)褪裁疵?,我還想請你幫忙。
郭利還曾在一堂公開課里,聽一名法官講維權故事,說有次在超市買洗衣液,使用以后發(fā)現(xiàn)有問題,應該是假冒偽劣物品,但售貨超市拒絕換貨,要求提供包括質檢報告在內的各種繁復材料。法官聽完,出門洗衣液丟進超市門口的垃圾桶。
郭利至今記得,那個法官在這堂維權公開課的最后說,“作為一個高級法官,我沒有維護我自己的權益,讓這些造假的人逍遙法外,何況是普通的消費者。因為有時間,有成本,你也不一定能贏。
郭利不認同這種態(tài)度,”如果我是他,我會把洗衣液送去檢測。“在郭利看來,這不是和一桶洗衣液較勁,揭露制造假貨的廠家,也維護了更多的消費者。
在郭利看來,多數人的隱忍和不作為,是大環(huán)境越來越糟糕的原因。”很多人覺得事不關己,或者有僥幸的心理,但當事情降臨到了他頭上,就會理解我在說什么。“
郭利記得,案件再審法庭上,檢方表示:”根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,國家鼓勵和支持對損害消費者權益的一切行為進行合法監(jiān)督。大眾媒介有權對損害消費者的行為予以揭露。因此郭利聲稱的向媒體曝光廠家黑幕的手段合法、合理。“
消費者有合法權益,許多事情本來可以解決,但大多數人卻自動放棄、主動妥協(xié)。
他想起剛進監(jiān)獄不久,發(fā)現(xiàn)獄里的菜葉從來不洗,大家心里不樂意,但覺得忍一忍就過去了。郭利寫了一封信匯報上去,反應這個情況,下一次送過來,菜葉果然洗干凈了。
所有人都很震驚,他們從來沒想過,在監(jiān)獄可以提出要求。
正義
這樣的個性,貫穿在他生活的方方面面。
郭利的家門曾被人用膠水封死,問了以后才知道,這棟樓經常停水,鄰居們找居委會,居委會把問題歸結到住在一樓的郭利家,認為一定是他長時間不在,關掉了家里的水閥。
整棟樓有七層,郭利挨戶了解情況,然后去自來水公司,查出停水的根本原因。他還把居委會的人組織起來,到自來水公司聽講座,”什么叫斷水,什么叫斷流,為什么會出現(xiàn)這種情況,技術人員講得明明白白。“
郭利至今沒有換鎖,每次翻窗進出。有人勸郭利把鎖換了,但他要找相關責任人解決,”許多問題是無知造成的,居委會擰麻花,派出所和稀泥,不明真相的群眾會聽信謠言,進而做出過激的行為。
處事較真,凡事追求公道正義,郭利身邊的人看來,他的個性一直如此。
過去做同聲傳譯的時候,一些同事被克扣翻譯費,只要是他認為對方理應支付,都會去幫忙要回來。曾經前妻在商場買的雙涼鞋,穿了沒幾天就壞了掉了,商場拒絕退貨,郭利給對方講了三小時的消費者權益,最后成功把鞋退了。
讓代養(yǎng)人擔心的是,郭利女兒性格非常像他。愛打抱不平,甚至會在公開場合批評一些錯誤的做法。有次老師冤枉了同學,沒有學生敢說老師錯了,她主動站出來,讓老師給同學道歉。
“我的孩子應該這樣”,郭利說。他并不要求女兒接近他的性格,但他認為這代表女兒有自己的思想,不是人云亦云的人。他設想如果有機會教育孩子,他或許會充當她人生“顧問”的角色,但不會妨礙她的任何決定。
郭利希望女兒成為一個自由的人,真正有正義感的人,至于她最終能否理解自己,倒是次要的事情。